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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德尔施塔姆:因为奴隶克服恐惧就自由了(黄灿然 译)



哀歌

我掌握了离别的科学,
在披头散发的深夜的哀痛中。
牛群嚼草,把等待推迟。
城市的守望拖长到破晓。
而我遵从那鸡鸣之夜的仪式,
当眼睛承受旅途的重负
噙着泪水凝视远方,
女人的哭泣混合缪斯的歌唱。

谁能从再见这个词了解
离别在将来的含义,
而公鸡的喧闹应允着什么,
当卫城里火光燃烧?
而在某个新生活的黎明
当牛还在牛栏里慵懒地咀嚼
为何雄鸡,新生活的预报者,
要在城墙上振翅拍翼?

而我喜欢纺织的过程:
梭子穿引,纺锤嗡嗡,
还有——飞来迎接我们像天鹅绒毛——
瞧呵,赤足的德莉娅!
啊,生活的根基多寒酸,
幸福的语言又多褴褛!
一切发生过的,又将再度发生,
唯有认出的瞬间值得怀念。

那又何妨:一个透明形状
摆在干净的瓷碟上
如同一张松鼠皮;
一个女孩俯身,把那蜡细看。
轮不到我们预言希腊的幽界;
蜡之于女人就像铜之于男人:
我们的命运全在战场上,战斗中,
而她们在占卜时死亡。

1918年


我们将在彼得堡重逢

我们将在彼得堡重逢,
仿佛我们曾把太阳埋在那里,
我们将第一次念出
那个幸福、无意义的词。
在苏维埃的夜里,在丝绒似的黑暗中,
在宇宙那丝绒般的空虚里,幸福的女人
她们可爱的眼睛仍在歌唱,
不朽的鲜花仍在盛放。

首都像一只弓起的野猫,
一个巡逻兵站在桥上,
一辆汽车在黑暗中飞驰而过,
咆哮着,布谷鸟一般尖叫。
今晚我不需要任何通行证。
我不害怕哨兵。
为了那个幸福、无意义的词
我将在苏维埃的夜里祈祷。

我听见剧院一阵沙沙响
和一个姑娘“啊”的一声,
还有塞浦里斯的怀中
那一大簇不朽的玫瑰。
我们无所事事在篝火旁取暖,
也许很多世纪将会逝去
而幸福女人们可爱的手
将会把轻灰扫成一堆。

某个地方正厅前座有红花坛,
包厢里有品类丰富的移动食柜,
一个官员像发条玩具般直挺,
这里不适合低俗灵魂和粗鄙伪君子……
我们才不在乎蜡烛是不是
在宇宙那丝绒般的空虚里熄灭。幸福的女人
她们倾斜的双肩仍在歌唱,
而你永不会注意夜里的太阳。

1920年


圣伊萨克大教堂

圣伊萨克大教堂在乳白色亚麻披巾下
耸立如一座鸽房。
牧杖擦破灰色的寂静,
心更容易明白天上的等级。

古老安魂曲游荡的幽影,
扛着基督寿衣的广大葬礼队伍,
大斋节期间,旧渔网中
革尼撒勒的晦暗。

温暖祭坛上冒烟的旧约,
牧师孤单的痛哭,
威严的忏悔者:纯洁的雪在双肩上,
在狂野的紫袍上。

永恒的索菲亚和彼得大教堂,
空气和光的贮藏所,
宇宙财富的库房
和新约的粮仓。

在苦难的岁月,神灵并不奔向你,
拖过这阴郁宽台阶的
是那不幸的狼足迹;
我们永不能背叛它。

因为奴隶克服恐惧就自由了,
而坚固、完整的信仰谷粒
被难以估量地保存着,
在凉粮仓,在深米缸。

1921年


冬天对某些人是亚力酒和蓝眼潘趣

冬天对某些人是亚力酒和蓝眼潘趣,
对另一些人是闪耀的葡萄酒和肉桂。
但有些人必须把残酷星星的严厉命令
带进一座烟雾弥漫的小屋。

我愿意拿出一切换生命(我是如此需要照顾)
和一根可使我温暖的火柴:
几颗还有温暖的鸡屎
和羊群愣头愣脑的温暖。

瞧,我手里只拿着一个陶罐,
星星的啁啾使我脆弱的耳朵发痒。
但是透过这悲惨的绒羽
你怎能不爱枯草和温暖的暗土。

轻抚软毛或翻晒草料,
饥饿如一棵包着防寒套的苹果树,
愚蠢地渴望另一个人的柔情,
一边耐心地等待,一边摸着空气。

让密谋者们在雪中穿行如羊群,
让易碎的雪冠嘎吱响,
冬天对某些人是难闻的烟和夜宿处的苦艾,
对另一些人是严重不公正的粗盐。

啊,多想把灯笼挂上高柱,
在星星的盐下散步,狗跑在前面,
手里提着一只炖鸡去拜访算命人,
但尖锐的雪花嚼我眼睛,刺我视力。

1922年


年代

我的野兽,我的年代,谁可以
凝视你的眼睛?
谁可以用他的血
把两个世纪的脊背黏合?
血这创造者从
地上万物的喉咙喷射而出。
那食客已经战栗在
未来日子的门槛。

血这创造者从
地上万物的喉咙喷射而出
把海骨的热沙抛到海滩上
像一条燃烧的鱼;
从高处的鸟网,
从天空的湿块,它倾泻而下,
倾泻而下,胡乱
落到你的死亡伤口上。

只有长笛所熔化的一片金属
能把一串串日子连接起来
直到一个时代破牢笼而出,
世界焕然一新。
这年代正随着一个金色节拍
震荡人类悲伤的浪潮,
而一条小毒蛇
在草丛中呼吸着应和。

萌芽将会继续膨胀,
绿色的疯长将会爆炸,
但你的脊骨已被粉碎,
我辉煌的无主物,我的年代。
残忍而虚弱,你将带着
智障者的微笑回顾:
一只曾经会跑的野兽
盯着它自己的足迹。

1923年


不,我不是谁的同代人

不,我不是谁的同代人,
这样的荣誉不适合我。
我多么厌恶自己有这样的称号。
那不是我,那是别人。

时代这暴君有两个惺忪眼球
和一个出色的黏土嘴巴,
当它死去,它将倒在衰老的儿子
那麻木的手臂上。

我随着这时代睁开痛眼——
两个惺忪的大眼球。
河流咆哮,告诉我
人们激烈争讼的进展。

一百年前露营床
在枕头衬托下发白。
那黏土身体奇怪地伸展——
世纪的第一次陶醉结束了。

多么轻的床,
在嘎吱嘎吱响的世界征途中!
那也好,如果我们不能再造一个,
让我们将就活在这个时代。

在热房间里,在有罩雪橇里,在帐篷里,
世纪正在死去,然后:
薄角膜上两个惺忪的眼球
闪耀羽毛般的火焰。

1924年


选自《曼德尔施塔姆诗选》,黄灿然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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